近年國際政治右翼興起,左翼備受批評,不少人認為只是短期風潮,但我並不這樣想,也相信Donald Trump、Boris Johnson、Le Pen的崛起,不能簡單以「民粹」視之。我的一位學界朋友如此分析「國際左膠」的結構性成因,很值得思考,解釋了何以不少大抵認同左翼理念的人,也很不喜歡這類風格。在讀書時代,我尊敬很多啟發思考、熱心助人的老師,但遇到愛教人怎做的「道德老師」,必敬而遠之。在西方,這是寧選真小人、莫選偽君子的年代,後者我在學界見得很多。
//左翼之「膠」,有結構性原因。其一在他們的信念從理想出發,無論是經濟上的均產,或是觀念上的文化共融,均是建立在超然現實的理念上。欲「以理殺人」,但卻擺脫不了自己也是人;欲道德綁架,但卻綁埋自己。其次則在左翼(理論上)深信人致善的可能性,卻將他們認為被壓逼的大眾視為聖人,即便罪犯亦會有自身的「故事」。然而,一旦對大眾失望(例如有不入教的人),便會指斥為痴愚無知,為使他們走上正路(即跟從左翼知識分子的指導過活),隨時無所不用其極。說到底,口說尊重眾生平等,寧聽不同「故事」的人,事實上自視為社會的菁英與先知,打從心底裏鄙夷別人。Karl Popper說“Those who promise us paradise on earth never produced anything but a hell”,就是講這種好為人師的偽君子。//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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迎接全球反精英主義的時代
在過去數年,全球政壇相繼右轉,不少依靠民粹作風爭取支持,從前主流評論、精英眼中「不可能」當選、「不可能」發生的事情,都已陸續出現。綜合全球右翼民粹立場,他們往往都對政治經濟「建制派」理論,諸如自由貿易、國際合作等持反對態度這些訴求自有不少根據。但他們為了帶動「普羅百姓」和「精英」的距離,卻同時開展了批判精英階層的運動,宣傳「精英」高高在上、只圖私利,不知民間疾苦,以突顯自己「接地氣」,卻已帶來社會長期撕裂。在右翼政黨競選口號中,「精英誤國」、「還政於民」的呼聲十分常見,也最受選民歡迎。美國特朗普、英國約翰遜、法國勒龐、意大利格里羅,都被傳統精英鄙視,卻都是用同一種語言,得到越來越多支持。
這現象就是學界所稱的「反精英主義」或「反智主義」(anti-intellectualism),它在各地各有淵源。例如根據美國政治經濟學家Thomas Sowell的論述,美國反精英、反智主義和民粹傳統,早在17世紀美洲殖民年代就已經萌生。彼時第一代美國人受夠了歐洲精英階層的壓迫,方才追求獨立,美國憲法「人人生而平等」的理念,正是當時新大陸平民對所謂「受教育的精英」的挑戰。歐洲貴族們即便飽學,卻缺乏實幹技能,難以獨立在新大陸開創生活,這更讓富於實幹精神的美國拓荒者們,對歐洲精英持批判態度。自此,對精英階層「離地」的批判,就成為美國社會文化的一部分。
美國反精英主義是相對由下而上的,但歐洲、亞洲的反精英主義卻多是由上至下的。例如蘇聯社會主義革命後,將「階級鬥爭」引入知識文化領域,將傳統精英學術階層置於工人農民階級的對立面,在重視後者文化程度的同時極力打壓前者,將眾多知識分子驅逐、流放,開啟了蘇聯壓迫精英的時代。共產中國和其他共產政權繼承了這一立場,以「文革」和赤柬大屠殺為高潮,中下社會階層普遍對知識分子、學術精英持負面態度,「公共知識份子」也從未得到西方的地位。在西歐,近代反精英主義的高潮也是與法西斯政權密切聯繫,後者倡導「理想」主義,對傳統學術批判思維進行打壓,以此消弭知識分子、傳統精英對政權的威脅。
不過進入21世紀,歐美亞太各國反精英浪潮幾乎同步勃興,背後卻有新一批結構性因素,不少都直接源自全球化時代。美國比較政治學家Duane Swank在探討全球化與右翼民粹政治的論文中指出,經濟全球化令各國國內社會經濟分層加劇,進一步擴大社會貧富不均。以菲律賓為例,近年儘管經歷高速經濟增長,但仍有近1/3人口每日收入處於貧困線下。隨著資本商品自由流動的,還有人口,而移民往往直接對本國社會福利資源分配造成衝擊,更容易引發新矛盾。
傳統精英學者往往強調全球化帶來的宏觀經濟增長收益,卻迴避對社會內部結構的衝擊;但另一方面,而立場偏中、左的政府,基於對「大愛」理想主義的追求,往往也未能有效處理移民一類問題。處於利益受損一方的中下層人民,自然認為那些精英階層(往往也是受惠於全球化的階層)是「離地」的,甚至有意「背叛人民」,因此傾向將選票投給反對資本自由流動、反對自由貿易、抵制移民的右翼政黨,以期反全球化政策措施可以保障自己的利益。
全球通訊技術革命、尤其是互聯網,更為全球各國右翼「聯合」提供了可能性。德國政治學家Sabine von Mering 和美國政治學家Timothy Wyman McCarty對歐美右翼勢力蔓延進行分析時發現,互聯網跨國界、跨階層的傳播性質,讓本來處於不同國家的右翼人士得以「聯動」,加上網絡虛擬空間更有「反建制」的天然優勢,因為傳統媒體平台往往被建制精英的觀點壟斷,而反建制者就過互聯網,將自己的不滿放大,造成更廣泛的跨國影響。這一生發於虛擬空間的漣漪效應,反過來影響現實政治,成為各國右翼政黨贏取支持的平台,更加速了右翼勢力在全球蔓延。
目前英國脫歐成功,特朗普亦爆大冷成為美國共和黨正式候選人,同樣值得注意的,還有G7 集團內的法、意兩國。法國「國民陣線」由老勒龐(Jean-Marie Le Pen)創立,他本人曾因替法西斯戰犯辯護而招致廣泛批評,正是法西斯時代反精英主義的代表。他的女兒馬琳.勒龐(Marine Le Pen)在這議題上與父親劃清界線,率領該黨以反自由貿易、限制移民、脫離歐盟為主打政策,在 2014年歐洲議會選舉中,戰勝傳統中間黨派,成為法國在歐洲議會第一大黨。2015年巴黎遭遇恐襲後,國民陣線在地方選舉贏得超過30%選票,一度成為受支持率最高的政黨。上週法國又遭恐襲,不少法國人都認為,國民陣線說出了他們「政治不正確」的心裏話;也唯有這樣的政黨,才可能挑戰法國精英把持二百多年的融和政策。
意大利的情況更有趣,前總理貝盧斯科尼原來已是民粹色彩甚濃的右翼領袖,經常挖苦精英,他曾率領右翼聯盟長期執政;傳統右翼分離主義勢力「北方聯盟」亦活躍意大利政壇,主張反移民和脫歐。但現在當時得令的「五星運動」比他們更右、更反精英,該黨成立於2007年,核心立場是歐洲懷疑論,領袖格里羅演員出身,在博客走紅,對精英強烈不信任。今年6月地方選舉中,五星運動拿下首都羅馬和工業重鎮都靈,代表Virginia Elena Raggi以67%支持率,成為羅馬史上首位女市長。雖然在目前意大利政體,五星運動不容易單獨執政,但帶動的連鎖效應,卻足以改變潮流。近年我們目睹的種種,恐怕只是開始,未來各國右轉趨勢恐怕愈演愈烈。傳統精英假如不能回應潮流,不止會被淘汰,甚至可能面對出乎意料的悲劇。
小詞典:亞洲民粹主義
在當下亞洲,「老牌民主國家」菲律賓也難逃右翼民粹政治影響,素有「獨裁者」稱號的「亞洲特朗普」杜特爾特高票當選總統,不惜進行法外處決,深受社會中下層人士歡迎。日本首相安倍對傳統精英十分仇視,多次整頓媒體和學界,但也享有全國高民望。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強調走「群眾路線」,雖然令不少自由派學者不滿,全國支持度同樣甚高。上述模式的始祖俄羅斯普京,民望更是居高不下,煽動民間反精英的手法一直行之有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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右翼政治的興起:二十年前的預言
特朗普上台,自由主義者代表的全球化時代面臨重創,右翼本土政治的能量在全球爆發,今天這一切已經變得老生常談。其實早在二十年前,美國哲學家羅蒂(Richard Rorty)已經對這現象作出預言,回顧他的觀點,放在今天,依然醍醐灌頂。
羅蒂先後任教於美國名校普林斯頓、史丹福,1998年出版了一本闡述美國左翼政治文化的專著:《Achieving Our Country: Leftist Thought in Twentieth-Century America》。在書中,羅蒂將20世紀美國左翼政治勢力分為兩類:「改革左翼」和「文化左翼」,二者皆認識到美國社會存在種種不公,都同意既有的政治體制未能有效解決問題,但在「如何解決問題」上,採取了截然不同的態度。
「傳統改革派左翼」以小羅斯福總統等為代表,主張在既有政治體制內,對「弱者」加以保護,通過漸進式改革,逐步消除美國社會的種種不公平。但這思潮在1960年代經歷了重大變化:反越戰、平權運動等社會議題,在美國高校師生中引發廣泛迴響,他們堅信美國政治體制本身背負缺乏人性的「原罪」。這批知識分子組成的「文化左翼」力量,將對政治社會現實的批判從經濟福利領域,轉移至社會文化領域,尤其強調「認同政治」(identity politics) 的重要性。在他們看來,美國政治體制的根本缺陷是只重視自我,漠視了由少數族裔、移民社群、政治異見者組成的「他者」。
循羅蒂的分析,自1960年代以降,美國左翼政治光譜越發向「文化左翼」陣營靠攏,知識分子和左翼政客將「文化多元主義」作為其核心政治理念,加以宣傳,大打少數族裔、移民身份認同牌,動輒宣稱「革命」,卻不再關心社會福利再分配等具體經濟政策的制定和執行。羅蒂預言,這一左翼思潮發展到極端,終會引發美國社會內部的強烈反彈,而反彈的重要誘因,正是20世紀末,高度經濟全球化對美國社會內部的衝擊。
藍領工人們(白人為主,但其實也包括少數族裔)將愈發意識到,華盛頓政客們一味藉助「文化多元」、「身份認同」等口號籠絡人氣、爭取(精英)選票,玩自己的小圈子遊戲,但並未把工人、乃至廣大中產階層的利益放在心上,更無心解決經濟全球化過程中,本地就業崗位外流、實際工資停滯等經濟福利問題。對於這些中產、本土社群而言,自己已經被一個受「全球化、多元化」論述裹挾的美國政治體系拋棄。1960年代文化左翼呼喚的「革命」,如今卻成了這些真正需要「革命」的被遺忘者討厭的對象。
羅蒂的下一個預言更重要,就是「被遺忘者」的訴求,將會呼喚「強人政治」,因為美國本土中產社群不再信任既有的憲政民主體制。他們需要一個有意凌駕於制衡機制之上的強人,作出「新革命」的承諾,通過推翻既有的政治格局,來讓本土社群的利益訴求「重見天日」。羅蒂本人於2007年逝世,倘若他活在此刻,對於自己二十年前的預言成真,不知作何感想。
在羅蒂對左翼的分析之中,說的雖然是美國,但有不少觀點都對全球其他地方,都深具參考價值。首先,在1960年代,全球「文化左翼」們追求的社會公平,是建立於強調少數族裔、移民、政治異見者們作為「他者」的不同基礎之上,並集中火力譴責既有政治體制缺乏對「他者」的認可和尊重。這種「非他即我」的二元對立思維,和相應的「政治正確」敘述,經過公共輿論渲染,已經在社會內部埋下了社群對立的種子。在來勢洶洶的經濟全球化、人口流動大潮面前,自身利益受衝擊最嚴重、卻又最不被政府關注的本土普羅大眾,自然延續了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,將「本土利益」與「全球化」放在對立的兩極。今天圍繞「本土主義」和「全球化」的大分裂局面,幾乎在任何地方都存在,其始作俑者,正是當年鼓吹激進革命的左翼先鋒們,這不能不說是歷史的諷刺。
其次,美國的文化左翼陣營一心建構、維護「他者」的身份認同,卻在政策實施環節中,對美國社會受到的衝擊視而不見,殊不知後者同樣也影響著美國社會身份認同的演化。傳統的「美國夢」,乃是美國人憑藉勤奮努力,擁有一份穩定的工作,獲得可以實現自我發展的收入,作為中產階級,融入本地社群,到了老來領取退休金,目睹兒孫自強。然而,隨著經濟全球化、勞工全球流動,上述生活發展模式,已經被完全打破:全球化時代中,美國本土的「中產」面對外來勞工的激烈競爭,工作不再穩定,更難奢望退休後的社會福利保障;為了養家,他們不得不身兼數職,在不同的身份角色之間轉換奔波。對這些人而言,「全球化」帶來工作生活模式的改變,大幅削弱了傳統意義上「美國人」的身份認同和利益訴求。這些變化都是由偏袒全球化精英的社會經濟政策引發,這卻是「文化左翼」陣營無視的。這種對缺乏保障的「全球化新生活」的不滿,同樣在世界各地普遍存在。例如在香港,上一代批評新一代、新一代不滿上一代有真・退休金保障,正是同一現象的反映。
最後,文化左翼陣營所呼喚的「人性」、「多元」等政治話語,實際上是在解構傳統美國人的民族主義意識形態,試圖將社會對美國這一國家的情感,「升華」到對「全人類」的情懷;而同一努力,也在世界各地出現。這是典型的左翼烏托邦訴求,一方面削弱了「國家」的神聖、必要性,另一方面又無益於社會政策實踐,結果往往十分「離地」。更諷刺的是,在飽受激進左翼輿論轟炸、政策無視之後,美國本土主義者的訴求中,傳統美式愛國主義對民主、自由等理念的追求,逐漸被現實主義取代。本土美國人越發將「國家」視作自己利益的保護者,呼喚強勢政府、政治強人;只要能在動蕩的全球化大潮中保護自己,哪怕將選票交於一個威權政府、乃至獨裁者,也在所不惜。
一旦這樣的社會思潮變成結構性,美國未來的政治生態更容易朝威權主義傾斜。雖然國內有眾多制衡,但假如有一半民意積極支持這條路線,以足以根本顛覆美國立國之道。舉一反三,全球各地能適應全球化時代的精英愈來愈不需要政府,自認被全球化弄得成為輸家的一半人,對「國家」機器的期望卻愈來愈大,而各國政府真的能做的事其實又很少,訴諸情感宣洩的「後真相時代」、民粹主義,就應運而生;政府和「去政府化」的精英,也就構成另一種對立。
如此看來,今日全球右翼、本土主義崛起的基礎,早在上世紀就被左翼激進主義奠定,而至今各國左翼依舊沒有從中吸取教訓,令人不安。
小詞典:非裔美國人民權運動
美國近代民權運動的重要組成部分,自1950年代興起,至1970年代為高潮。在這場運動中,美國黑人為爭取與白人同等的社會權利,而發起非暴力抗爭,他們也得到不少美國白人自由主義左派的支持。在1970年代,民權運動與反越戰運動交織,成為美國近代史上規模最大、影響最深遠的社會思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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